师傅 仙溪镇完小 邓宗平 学校搞青蓝工程,要以老带新结对学习,我成了子虚的老师。怎么带徒弟呢?我想到了自己的师傅。 三十多年前,我从师范毕业,分到了云雾山下的半山小学。这是一所简陋偏僻的乡村小学。学校挂在半山腰上,到镇上四十多里,全部是羊肠小道。学校四个班,两个老师,三十来个学生。没有住房,我就住在楼梯间的小杂物间。 背着行囊,循着山道走了半天才来到学校,就看到了师傅。这是一个矮个子的男人,看不出年纪,岁月镌刻在粗糙的脸庞上,略显沧桑疲惫。他替我解下行囊,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么不走运呢?”我疑惑地看着师傅,希望他能给我更多的信息。师傅摇了摇头,只介绍他姓黄,就没有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和师傅生活在一起了。师傅教二四年级,我教一三年级。师傅说他不懂拼音,要我教四个年级的生字。作为交换,他教全校的音乐。我诧异地瞅着老师,心想:他还会教音乐?我于是特别期待听他的音乐课。师傅很久没有动静,我有些急不可耐,催问师傅什么时候开始上音乐课。师傅淡淡地说,要上的,急么子。我们虽然排了课表,但那是“拼相”(不中用的),应付检查的。我们上课很随意,这节课想上什么课就是什么课。孩子们也不用做课前准备,看着老师腋下夹着什么书,就会大声叫喊,互相知会上什么课。一天下午,师傅突然通知我把学生带到他班上,他要上音乐课。我连忙组织学生,合并到他班上,开始了新学期第一堂音乐课。师傅的音乐课令我大开眼界,他竟然教孩子们唱花鼓戏《张先生讨学钱》。师傅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孩子们咿咿呀呀有模有样,我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是忍俊不禁,实在忍不住跑出教室捧腹大笑。我很诧异孩子们唱得那么自然生动,似乎音乐课就是教花鼓戏的。 师傅住校,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回家,师傅不说。后来听人家说,师傅惧内。师娘怪师傅教一年书,拿不了几个钱回家,把师傅赶出了家门,师傅就以校为家。山里黑得早,所以放学就早,三点多就放学了。放学后,晴天师傅带我砍柴,雨天就去做家访。学校周围的山上我们都去过,谁家的柴我们都砍,从没有指责老师的。偶尔学生家长给我们送一捆柴来,我们一周就不要上山了。遇上阴雨天,师傅就带我家访。学生分布在周围的山谷中,最远的隔学校十多里。不知道师傅用了什么法子,每到一户,学生家长总会预先知道我们今天会到他家来,把招待贵客的腊肉提前煮好,自家酿的红薯酒烫得滚热,师傅一到马上开餐。和师傅家访是我最幸福的时刻。师傅总是劝我喝酒,夹大块的肉给我吃,我的肚子胀得滚圆。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没有比饱餐一顿更幸福的事了。师傅只喝酒很少吃肉,总是把有限的几块肉往我和学生的碗里夹,酒喝多了就在家长们的撩拨中唱戏。我才知道,师傅会唱花鼓戏,也会唱汉戏,既唱小生也唱老生,还会旦角。《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是师傅的拿手好戏。师傅家访很少涉及孩子的学习,家长们也很少关注孩子的成绩,似乎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放心了。家访纯粹是串门拉家常,我觉得更像走亲访友。师傅喝高了,家长孩子都开心。 大山里的孩子是非常贫困的,交不起学费是常有的事。师傅放出口风:学费是必须交的,但柴火蔬菜楠竹杉木皮子都可以抵学费。于是一到开学,操场上堆满了这样那样的山货。有一次竟然还收到一匹黑山羊,害我给他看了一个月的羊。我终于知道师娘为什么要把师傅赶出家门了,一个月三十几块的工资换来这些东西顶么子用? 师傅干了几十年的民办老师,临近六十岁终于得到了一个转正的名额。转正要交这样那样的材料,愁坏了师傅。他摸黑回家抓了一只大雄鸡宰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偷),给我斟满一大碗酒,郑重其事地说:“一切拜托你了。”我开了几个夜班喝了师傅几瓶好酒完成了师傅重托,师傅终于成了公办教师。 师傅退休了,我也调离了半山小学,三十几年的时间里辗转了六七所学校,大部分还是乡村小学。我跟师傅一样不得志,五十几了还是一个小学一线教师。但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我都热爱教书,关爱孩子,如同师傅爱那些山里的孩子一样。 好久没有师傅的消息,两年前忽然接到师傅的电话,询问梅城的电动车多少钱一台,想买一台出去转转。考虑师傅年事已高又无驾照,我撒了一个谎,说车很贵,师傅犹豫了许久说再看看,后来不了了之。去年回老家,在路上看到师娘,询问师傅近况,却被告知师傅走了,无灾无恙,一觉躺下就没有醒来,惹我一阵唏嘘。 师傅读书不多,水平不高,但山里的孩子、乡亲却爱戴他。他就像一根横亘在悬崖绝壁间的溜索,把自己单薄的身躯拧成一根希望的绳子;他就像黎明前的一束光,让乡亲们在原始与黑暗之间得到了一丝温暖。我知道自己为何不论哪种境地都要坚守三尺讲台,因为师傅用一生的痴呆告诉我:“教书先做人。这人字呀,只有一撇一捺脚踏实地才能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