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茶商
小帮进山
大帮到行
清明挂牌,谷雨开秤
返程迎送
装货运输,相约再见
我在安化呆了好几天。
起先是和一两个老者交谈,他们领着我去走真正的茶马古道,看风雨桥,读石碑上漫漶的文字;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如同抖散了一根线头,纷纷被牵扯出来,“你再喝一杯茶咯,我给你讲讲他们家的事……”我于是几乎每天都浸泡在茶水和各种家谱、商号的传奇里,眼前影影绰绰,都是故人旧事。
在彭先泽所著的《安化黑茶》里,光江南坪各埠黑茶商号就罗列了75家,晋赣陕以及本土商人每年往返于此,只是,每笔交易都有记录,唯独茶席间他们絮叨的琐事,几乎一字难著。我在一堆史料里翻检,只想从寥寥的描述中找到一些当年商人们的烦恼牢骚,至少这更真实,更能让我把他们和现在的安化茶商联系起来。
一个本土茶商的奋斗历程
在安化县林业局工作的王以戬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我起初一直以为他是一个退休干部,不然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精力花在研究一条荒废的茶马古道上。他前前后后在鹞子尖古道探寻了数十回,从碑文、家谱入手,又写了大量考据文章,放在网上,一时观之者众。也幸亏他收集整理了实证性资料,今年,这条古道顺理成章地纳入了中俄万里茶路遗址名单。
王以戬像一个真正的文物工作者那样深入一条古道的核心,他比鹞子尖附近的罗姓、贺姓、陶姓等等家族更关心他们的谱系。分身无术时,他只能号召动员所有的亲朋好友,拍下各种文书、遗址、碑刻,再发给他。越来越多的老人找他讲述一些亲历的事情,这时候,他又成为了一个民间口述历史的忠实记录者。
以下这段往事,即是由零星的记录拼缀而成,它基本还原了一个安化本土茶商及其后人的奋斗历程。
“你去看了永锡桥嘛?”王问。
我点点头,那是一座用完美形容也并不过分的风雨廊桥,横跨在麻溪河上。
“那桥是由山西茶商和我们洞市本地茶商捐修的,桥头有块茶庄捐资碑,总计44家。捐修的核心人物有8人,协修的有22人,其中鹞子尖脚下的黄花溪茶商罗开来捐得最多,捐了100千文”。
罗开来在江南镇开的茶号叫“宾主来”,商号名从他和自己儿子罗迭宾(又名罗定主)的名字得来。一开始,父子俩在老家黄花溪开了一个“歇伙铺”(客栈),为往来的贩夫走卒提供食宿,攒了一些钱后,大约咸丰年间,他们在江南开了茶号,专营红茶。
本地茶商极少独立经营,多与晋、赣、湘的茶商“搭伙”,相当于他们在安化的“代理商”。“宾主来”经营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最佳拍档——长沙大名鼎鼎的“乾益升”。
乾益升的老板是清末著名实业家朱昌琳,他开在长沙太平街的乾益升粮栈,今天已成地标建筑。除了粮食,他还兼营淮盐和茶叶。同治十二年(1873),陕甘总督左宗棠为充实税课,奏请在兰州添设南柜(一种商业组织,兰州原有东、西二柜,东柜由晋、陕商人经营,西柜由回民充任),准许南方各省茶商经销。朱昌琳出资领得茶引200多张,在长沙坡子街开设“乾益升”茶庄,成为南柜总商,又在新疆乌鲁木齐设立分庄,派员到安化采购茶叶到陕西泾阳加工为茯砖,然后分销陕、甘、青、新、蒙各地。
可以想见,能成为乾益升的代理商,该是何等走运。
繁荣洞市里的行商秩序
我在安化县东南部的洞市听到了更多有意思的行商之事。
洞市老街曾经是安化前乡到后乡、安化到新化、邵阳、云贵的必经要道,也是鹞子尖茶马古道上的重要商埠。有些中国地图上,湖南板块中可以没有“梅城”,没有“东坪”,但一定会有“洞市”。这条曾经人山人海,“小时候上学路都走不通”的老街,以交通枢纽之优势而兴盛,又以道路、时局变迁而萧条。
70岁的贺隆芬坐在老街头的自家屋前,一边喝茶,一边讲古。村里的老会计方光明,时不时补充几句。方光明比贺隆芬小几岁,老哥俩从小伙伴一直玩到了人人皆呼“方爹、贺爹”的年纪。
说起那位当地巨贾罗百世,他们齐声道:“就是百源隆的老板嘛!”和罗当年一起做生意的还有新化人陈永镇、陈远垓,他们在当地收购茶叶,然后卖到江南、小淹。
鹞子尖茶马古道周边山高林密,溪谷纵横,山多田少,居民大都以种茶为生。“那些住在高山上,有很多茶园的人,我们叫‘茶阔佬’!”方爹说。
每年谷雨前,各地茶商都会准时抵达这个山坳里的小地方,大量银钱也随之滚滚而来。安化茶叶自明代定为贡茶以后,声誉日盛,但茶叶的经营却并非茶商主动上门求购,而是由安化茶行行主相邀前来,邀请也有规矩:先是由行主选备安化特产,如腊肉、芝麻等物,亲至茶商住处邀请他进山,茶商若同意,便口头约定,一般在春节后修书一封表示定妥。
农历二月,茶商派几人或十几人打前站来到茶行,是谓“小帮进山”,作开秤及开山前的准备工作。
小帮进山大约半月左右,茶商才带着大帮人马前来,有的还会携带家眷。行主请到茶商是极其荣幸的事,要大放鞭炮迎接,礼遇谦恭有加。
“他们待遇相当好。有人专门陪吃陪喝陪打牌,还抽鸦片。”这些也是方爹听父辈们津津乐道而来:“我们这条街一百多家铺子,什么都有,不过,没有妓院。”
清明挂牌,谷雨开秤。本帮、西帮(晋陕甘茶商)、南帮(粤皖赣茶商)汇聚于此,各忙各的,好不热闹。及至返程前三天,行主照例请客,隆重如前,行主礼遇不薄,茶商还以诚信,彼此相互依存,一荣俱荣。按规矩,茶商在开秤之后,行主可以酌情支取租金,等到茶事结束,茶商主动将一年的租金如数与行主结清,然后装货运输。行主殷勤相送,互道珍重,相约来年再见。
洞市的繁荣即建立在如此井然的商业秩序之上。“这里原来是万寿宫,里面供奉着江西人的保护神许真君,许逊。”我们一起沿老街下行,半路上,贺爹指着一堵断墙絮叨:“就剩下这面墙了。”经营瓷器、茶叶、大米、木材和丝绸的江西商人行走全国,万寿宫等同于为外地同乡的“江西会馆”。老街上三家药铺管方圆百里的生死病痛,都有二百年以上历史,主人都来自江西樟树。
一里多长的青石板路,两边依稀能见铺面痕迹,当年这条小街上光客栈、歇伙铺就有8家,“有的光煮饭的炉锅大大小小就有几十个,来一批客人就煮一锅。”贺隆芬家早年也开了一家客栈,叫“裕盛祥”,由母亲独自打理。茶事繁盛的时候,客栈还不够用。
兴起的各种帮会也多得惊人,有十数个之多,外地本地,各有各的会,比如,路会和桥会,专管道路修缮,征募款项;还有灯会、关公会……马帮、排帮和脚帮人数众多,马帮以马运载茶叶至安化江南坪,排帮在麻溪河以竹筏送货物至安化边江,脚帮则靠力气吃饭。
“那时候洞市的火排子(竹排)有三百多张。我家裕盛祥常年雇了两张拉货;我家对面的刘蔚然家谦吉祥有六张;麻溪河三四十里水路不间断,净是火排子。”贺爹微笑着望向虚空,仿佛那里还停留着热火朝天的运输队伍。
商贸频繁,少不了联姻之事
商贸如此频繁,少不了也掺杂着联姻之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洞市一朵花——“方年兴”(商号)家的姑娘方荣梅。
“她家里有钱,送她念过私塾,人又长得漂亮,大眼睛,头发乌黑,高高的,腰只有这么细,”方爹两手比划出一只大碗口粗细的样子,方荣梅是他家远房亲戚,小时候常见这位美人的风姿,“很招人喜欢的。”
但美人命运多舛,先是嫁给江南名叫罗宏甲的本地茶商,生了一个女儿,不久罗姓茶商病故。在安化行商多年的陕西茶商黎亚黎将她纳为小妾,带到了西安。推算起来,大约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局动荡,一个寡妇带着女儿也只能如此而已,但这位陕商也匆匆离世了,深宅大院里,一个外来的女子更无法生存,至于她又是何时离开,其中详情无人可知。人们只知道,她最后带着女儿嫁给了当时的西安市市长王有直。王有直确有其人,1946年,陕西省西安市升格为国民政府行政院直辖市,他从陕西省教育厅厅长擢为西安市市长。
西安到安化,山长水远,方荣梅还是回来探望过。我见到了她的一位侄女,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记得这位漂亮姑姑的长相,“大眼睛,身板高大”,只是形容不出官太太的雍容气度。方荣梅95岁时去世。她唯一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容貌,现居杭州,极少回洞市,仅有的一次省亲,也只让人们回忆起更多“洞市一朵花”当年的神韵与传奇。
但罗开来的致富路上最初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帮衬,那就是他的堂叔罗洪象。罗洪象与另一位本家亲戚——云贵总督罗绕典关系极亲密。他为人精明强干,“来往各茶行,诸公胥契结之”,获得了不少重要信息,尤其一听茶价上涨,哪怕日晚路遥,都必定赶回,将近邻各茶户,照原价收买,连夜派送,第二天一早出售,获利数倍。所以“宾主来”的生意合同亦常由他来签订,家业因而中兴。叔侄赚了钱,顾念四方乡邻,常出资修建庙宇、道路、桥梁,当地许多碑刻中也常见他们的名字。
“宾主来”茶号专营收购江南、洞市沿线茶行茶叶,然后贩卖到武汉、长沙等地,属本帮,也称南帮。本帮商人与晋商之间的竞争,极大地促进了安化茶叶经济的发展,民国年间产生了许多新的本土茶号。比如,黄花溪茶商罗百世开的“百源隆号”(《湖南实业志》上为湘源隆),在洞市老街坐子坳开了近30年茶行,至今招牌还保留在黄花溪。罗百世又与黄花溪另二位茶商王政光、罗世盛三人合伙开了茶行“裕源隆”(《湖南实业志》上为湘裕隆),在茶行内部还分别发行了“百源隆”和“裕源隆”二种交易券。
地理知乎——安化前乡与后乡
《宋史》上记载,“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这里的梅山指的就是湘中腹地,号称“蚩尤故里、苗瑶祖山”的古梅山蛮峒区安化,古代有“前四乡后五都”之称。
前四乡即前乡——清塘铺镇、梅城镇、仙溪镇、大福镇、长塘镇、乐安镇、滔溪镇、高明乡。
后五都即后乡——东坪镇、羊角塘镇、冷市镇、小淹镇、江南镇、柘溪镇、马路口镇、奎溪镇、烟溪镇、渠江镇、平口镇、龙塘乡、田庄乡、南金乡、古楼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