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化山区,沿着茶马古道走上一程,甚至沿着不是茶马古道的山路走上一程,到达一个山坳口,你就有可能遇到一座茶亭。它的形状就如一座缩小了规模的风雨桥,只是没有桥面,也没建在溪流之上而已。它也有飞檐翘角,廊内一侧也有供人歇脚的像木搁板,亭口的三脚架上,则放着一口一抱围的茶桶。桶内自然是盛着煎好的茶水。免费滋润南北往的喉咙。亭子一侧是两间木板房,住在这里的人得负责煮茶,保证茶水供应,煎煮的茶叶,一般就是自家的梭筒茶,或者村人送来的黑毛茶。而煮茶人的报酬则由村公所或祠堂拨付,到了有人民公社的时候,似乎就是由生产队计工分吧,与当时的义渡摆渡人待遇相当。在我家石蛙溪通往公社所在地大桥水的山坳上,就有这么一座茶亭,去大桥水交公粮、开会或者赶场,都要穿亭而过。我至少有近百次经过它,还记得它的龙钟老态,记得它廊柱上的刀痕,记得它的茶箪的形状,记得茶水泌入心脾的清香与凉爽,甚至记得某次在亭子里歇脚时听到的白话。遗憾的是,我记不得它的名字了,它确定是有名之辈,它所在的山坳就是它的名字了,它确实是有名之辈,它所在的山坳就是它的名字,但是我的大脑存放的记忆太多,它被时光之手删除了。前些年我问起乡下的亲戚,说是那亭子还在,只是老了,歪歪斜斜的看上去快要倒了,也没有人烧茶了。如今城里上个厕所都要付钱了,谁还愿意免费供应茶水?说的也是,如果光以茶亭来衡量,你还真说不好,这个时代是前进了呢,还是退步了。
茶行或茶厂精制黑茶时,首道工序即是雇请女工,将收购来的黑毛茶中的浅黄色陈叶、老茶梗等杂物悉数拣出,以保证黑茶品质。被拣出的东西称为拣皮,又叫脚茶,而清拣过的茶叫清茶。给付工钱,就是依据脚茶多少而定。据说,旧时每个女工一天可拣两到三斤脚茶,脚茶梗叶区分,每斤工资一角至两角不等。因适合体力较弱之女子来做,所以来拣茶的女子众多,若想争得拣茶的资格,还得先一天就自带小板凳预占位置。有文雅之人感叹拣茶女之营生,“睹沧桑而寄枕,代巾帼以陈情”,写下资江拣茶词七绝十五首,拣茶女之情状心境,尽在其中矣。“开拣期乘四月三,大家打伴去江南,姐携小妹衣包去,侬替阿姑负竹篮。”江南镇乃茶行茶商聚居之地,拣茶女大都清早露行,结伴而去。到达镇上,茶行门还没开呢,只好“认着招牌步步挨,门楼底下且徘徊,邻家几辈俱先在,新结同年尚未来。”终于进得茶行要领牌了,“发过篓儿数拟千,今天热闹胜前天,催将号码呼同伴,珍重闰门莫浪传。”女儿的身份是要时刻记得的。“领过牌儿赤满腮,哪堪亲手接牌回,小娃能识侬家意,笑倩旁人递过来。”连接一下牌子,也顾着妇道,记着男女授亲不亲的古训呢,即使那发牌的男人是个小娃儿,也马虎不得。大家埋头拣茶,双手左右开弓,嘴里叽叽喳喳,家长里短,也蛮有味道,三个女人就一台戏,何况这十数个台面,几十上百个拣茶女呢!手上中级里都忙得不可开交时,茶行里的人催拣的来了,唉,“耕夫不愿催耕牛,织妇何嫌促织虫?拣得快时收亦快,大家收拾好完工。”拣茶女总是那么想得开。一天劳累,腰酸眼花,终于兑茶收盘了,“檐际斜阳射入楼,厂夫高唤把盘收,盘儿递过还须问,明日重来拣得不?”人还没回家,就想着隔天的工夫了,“凉水井边逗晚凉,重阳树下剩斜阳,清光一抹江南地,照着拣茶人出行。”拣茶女,当你们用手绢将微薄的工资包好,裹着一身的茶香与疲惫回家,心中有几许欣喜,几许酸楚,又有几许期待呢?
我的外婆黄维垣也是个拣茶女。看名字她也不是那等叫什么“秀”什么“花”的乡下女子,她是当地有名望的前清 举人黄兰岩的孙女,读过长沙刺绣学校,按说应是织花绣朵的大家闺秀,不必做拣茶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个从北洋大学毕业的外公不幸英年早逝,扔下一儿一女。外公一死,外婆便在婆家失去了地位,没有了经济来源,忽然之间才晓得,富贵的家族与荣耀的名声,与她并没有太多的关联,生活还是得靠自己的双手。于是,就去江南的茶行做了拣茶女,细心地扒拉着喷香的黑毛茶,默默地拣着自己艰难的生活,拣着自己漫长的日子。就靠着这份简简枯燥的工作,她拉扯大了儿女,将他们分别送进了省立五中和安化简易师范学校。直到这时,外婆才中止她的拣茶生涯。
之所以说外婆只是中止拣茶生涯,是因为种种原因,她后来又时不时地去拣过茶。而最后一次去做老拣茶女,是在她七十高龄上了。外婆性情温和,遇事从容,此时仍然去拣茶,并非迷恋或者嗜好,纯粹是为了显示自己还能够养活自己,自已并非多余。因为当时,继父与她常闹矛盾,骂她是地主分子嫌她增加了他的经济负担,她就赌气去了。当然,这一次外婆只拣了七天茶,就被母亲劝回去了。这年春天我回安化探亲,去那个山包上的小木屋看望外婆时,她正坐在禾场里给我做鞋子。衬着身后一树雪白的梨花,外婆笑得很纯净也很平和。我从外婆的笑容里闻到了黑茶的清香。看着外婆平静的面容,我知道,虽然外婆回去酉州茶厂拣了七天茶,但她已经把自己的尊严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