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精启示
作者:蒋英姿
周末回家,我带上了前几日参加县文艺工作者走基层活动时从黄精交易中心给父亲买的两盒黄精。父亲80岁了,身体还算硬朗,老人病也不少,夜尿频繁是之一,每天晚上要起床四五次。听黄精交易中心的工作人员介绍,经过九蒸九晒制作的黄精,对治疗肾虚作用明显,夜尿多漏尿严重的人食用一段时间后病情会得到缓解,我便买了两盒。为了避免这两盒黄精步之前各类药品被忽略遗忘致过了保质期的后辙,我拿出手机向老人家展示在湖南博瑞黄精健康产业有限公司、湖南广硒农业开发有限公司拍摄的黄精产品宣传视频,细细为他分解黄精九蒸九晒的每一道工序。目的只有一个:东西来之不易,不能三心二意暴殄天物。
父亲淡淡一笑:“你怕我还不认得黄精呐。”
这才想起,父亲年轻时是赤脚医生,我确实有些班门弄斧了。便问他:“你们那时的黄精有九蒸九晒这样的泡制方法吗?”
父亲说:“没有,我们都是从高山上挖回来切片晒干直接人药。”
于是,我的黄精产品推介变成了听父亲讲他挖黄精的故事。
1968年,文溪公社在23个大队办起了农村合作医疗点。23名由各大队推荐的合作医疗点医生参加了县里举办的为期3个月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又到公社卫生院实习1个月后,便光荣上岗了。时年25岁的父亲是文中大队合作医疗点的医生。当时的农村合作医疗以中草药为主,医生没有工资,每天由大队记工分,与生产队社员同酬。药房的中草药也大多由医生从高山上采挖回来。
1970年秋天,父亲去中家山挖药时带了两个同伴,一个是与他关系要好的谌家院子里的邻居来福,一个是从中家大队嫁到文中大队蒋家院子的媳妇柳花。带上柳花有两个原因,一是挖药可以在她的娘家落脚,二是柳花在山上长大,打小就跟父母上山采药,认识很多药材,也熟悉山上药材的分布情况,可以给他们当向导。事实上柳花带给他们的实惠还不止这些,她像熟悉自己家的庄稼地一样熟悉每一个山头,每天挖回的药材比父亲和来福两个男人都多,有时甚至相当于两人的总和。
柳花的母亲特别贤惠,虽然家里孩子多,生活极其困难,还是省已施客敬父亲和来福两位女儿的婆家人如上宾。最好的床铺让给父亲和来福睡,一日三餐,给父亲和来福煮玉米仔饭熬红豆粥,还做了贵客上门才吃得上的腊肉。自己和孩子们吃的却是干咸菜、干萝卜丝粥。为了让两个年轻人安心,还把熬干咸菜干萝卜丝粥的炉罐藏起来,不让孩子们跟两人同时用餐。父亲和来福也心中有数,他们偷偷把玉米仔饭和红豆粥拿给孩子们吃,自己吃他们的咸菜萝卜丝粥。柳花妈妈那碗专为款待他们而做的腊肉,从他们上山那天吃到十多天后他们下山还没有吃完。
采药是很辛苦的。白天满山满岭钻,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分门别类处理药材。最难处理的药材是良姜。良姜的形状跟生姜相似,大块根茎和根须连在一起,夹杂着土块,得用指甲一点一点抠挖分离。坐在月光下的院子里弯腰曲膝半宿,人会异常难受,起身会感觉头昏眼花。
刚刚二十出头的来福是家中独子,平时父母娇惯,吃不了苦,他抱怨良姜难打理,挖回家的工程还只有一半,在家里还要搭上同样多的时间来伺弄,不划算。为了消除他对良姜的成见,父亲为他科普良姜的药用价值:“良姜学名叫黄精,可以补气、养阴、健脾、润肺、益肾,对治疗咳嗽、腰酸、膝软、头发早白效果明显。
来福不屑:“明明是草,还叫黄金。”
父亲说:“不是黄金,是黄精,黄色精华的意思。”他把自己从药书上看到的有关黄精名字的来历分享给来福。有一位道士,常年在山中炼丹。有一次,他在炼丹时发现一只黄狗伏在炼丹炉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直至傍晚才离开。此后,黄狗每天早上来,晚上走,风雨无阻。道士跟上山砍柴的村民打听,得知附近山下没有人家养黄狗,便怀疑黄狗是草木精灵化身。一天,他趁黄狗不注意时,偷偷把一根红线系在它的脖子上。傍晚时,道士悄悄跟在黄狗后面,直往深山走。走到一个陡坡下面,黄狗突然消失了。道士四下寻找,万绿丛中发现了一棵系着红线的小草,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棵草连根刨出来,见草的根茎颜色与天天来看他练丹的黄狗相似,道士更加相信黄狗是那棵小草的精灵化身,便将这棵草命名为黄精。
来福还是对这种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植物有神奇药效持怀疑态度,直到两天后他病倒了,高烧乏力,咳嗽不止。柳花的母亲切了几片黄精,又把鸡窝里的引窝子拿出来一起蒸了给他吃,他的病情很快得到缓解,才信了父亲的话。
之后的两天,父亲没要来福上山,安排他在家里休息顺便晒拣药材。来福对待黄精的态度恭敬了很多,再不嫌它茎块夹土根部多须了,将它们打理得干干净净,收拾得熨熨帖帖。
十五天的采药期结束,三人满载而归。回家的路上,来福偷偷告诉父亲,他在家养病时发现了一个秘密,柳花每天挖回家的药没有全部交公,她私藏了一些黄精在阁楼的夹层里,估计有三四十斤,上面盖了玉米叶、破箢箕、烂斗笠打掩护。
父亲警告来福:“你嘴巴要严一点,这事千万传出去不得!她男人屋里成份不好。
来福说:“我不会跟别个讲的。”
父亲动情地说:“我们在她家住了那么久,她妈妈对我们掏心掏肺地好,她一个女人,每天跟我们一起上山,挖回的药材比我们只多不少,超额完成了任务,她私藏的是她多出来的部分中的部分,我们不能追究!”
来福保证:“你放心明哥,我晓得轻重的。”
来福果真没有跟别人讲这件事,但他在回去后第一时间跟他的姑父——大队支部书记作了汇报。包括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明哥要我不要跟别人讲,因为我们在她家里的时候她妈妈对我们特别好,好吃的都拿给我们吃,好一点的床铺让给我们睡,我生病了精心照顾我,把鸡窝里的引窝子都蒸给我吃了。明哥还说她每天挖的药比我们多,超额完成了任务,她私藏的是她多出来的部分中的部分,要我睁只眼闭只眼。”
第二天大队就召开了群众大会,会上柳花上台接受批斗,罪名是偷窃集体财产。她胸前的牌子上画了一个女人鬼鬼祟祟地在用玉米叶烂箢箕掩盖一堆药材。她的脚下湿了一大片。支书在台上慷慨激昂的时候,父亲愤怒地盯着来福。来福低下头,避开父亲的视线。
柳花的夫家是地主,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家人夹着尾巴做人本来在村里也没有太大的民愤,柳花偷窃集体财产的行为像一根导火线,把人们对地主阶级的仇恨一下子激发了,大家开始重新扒拉他们家祖宗十八代的家底。包括祖上如何开水辗获利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如何请石匠木匠建造庭院把工价压到最低,如何虐待长工一年只发给他们一人五升米……随着批斗时间的延长,批斗的内容也由远而近从柳花夫家的列祖列宗到她的公公她的男人再到了她身上,包括她结婚后频繁尿床,自己不生养,对待抱养的娘家侄儿和夫家侄女厚此薄彼分偏向……柳花被批斗了十多天后人都瘦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纸。之后一直病歪歪的,人前变得沉默寡言,人后总是自言自语。一紧张就漏尿,一条裤子从早到晚湿的时间多干的时间少。
来福被大队列入接班人培养对象,很快入了团,当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了大队会计,成为大队的红人。我父亲阶级立场不清政治思想落后的标签在大队领导及群众心中一贴数年。如果他不是贫农,估计也难逃脱被批斗的噩运。父亲表面上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但他的入党申请书被永远尘封,他的赤脚医生职业也在五年后因为不肯带头执行计划生育划上句号。
近半个世纪过去,父亲和来福都步人了老年行列。来福的官运止步于20世纪初,撤区并乡并村把他的职位并掉了。他也跟我父亲一样,成了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他身体不好,有很多慢性病,老婆孩子看管得很严,不让吃这,不让喝那。他每天在村里四处转悠,转到哪家喊他吃饭喝酒从不推辞借机解解馋。我父亲还是山上地里忙活,舍不得丢掉他农民的本色。来福来了他也没空陪,来福跟他汇报村里的最新新闻都需要跟着他的屁股一会菜园里一会红薯地里一会果园里,跑得气喘吁吁。有一回,父亲跟来福喝了几杯酒后说:“你身体有毛病我硬不信,吃也吃得,耍也耍得,爬起坡来捞轻一身比我不得慢,硬讲自己有病,就是想偷懒,不想做么的。”
来福脸红脖子粗地辩解:“我是有病呢,我的病在内仓,别个看不到的。今年正月有一次差点死掉了。我从小就身体差,你忘记了?我们那年在中家山挖药,来回十五天,我在人家屋里躺了五天。
提到中家山挖药的往事,父亲没再接茬,来福也立时刹住了话头。两人都陷人沉默。那堆私藏在阁楼上的黄精,那个因为这件事遭受到精神和身体双重创伤的女人,成为两个人心底绕不过去的坎。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和来福是特别好的朋友,他每天都要来家里陪你,一天都离不得你。原来你们之间还有着这样复杂的过去。
父亲说:“我们是好朋友啊!”
我笑:“只是表面上吧,你敢说你心里对他没有一点成见?”
父亲说:“有成见也只是一段时间,过后就想通了。站在他那一面看,他没错,错的是我,感情用事,包庇别人的偷窃行为,政治觉悟不高。他如实向大队领导反映情况,没有夸大事实,没有添油加醋,只是不认同我的作法,不想隐瞒和纵容别人犯错。他是对的。”
我愤愤地说:“我要是你,也要向大队领导举报他,懒惰消极,装病耍奸,拖社会主义的后腿。”
父亲说:“你跟我讲黄精要经过九蒸九晒之后才能提取精华、去除杂质,利于身体吸收,人也是一样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缺点有毛病,要经历好长的时间经过好多的事接受好多的教训才会变得懂事,学会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别人,理解别人的想法和做法,体谅他人的难处。”
我惊讶:“爸爸你成了哲学家。”
父亲笑:“是黄精启示。”
柳花一家没有记恨父亲和来福,来福当大队会计的时候给过柳花一家很多关照,父亲免费为柳花拣中草药治她的漏尿毛病直到不再当赤脚医生……他们心平气和地接受生活的蒸晒,去除杂质,留下了美好。
初审初校:吴 炜
复审复校:周 姚
终审终校:陈光明